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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大镜
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“额尔古纳河右岸”
2025-09-10 09:23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

雨又下起来了。我坐在窗前翻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想起书中九旬鄂温克老妇人的话:“雨雪看老了我,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。”合上书,窗外斜雨掠过玉兰树,像极了书中驯鹿蹄尖挑起的银亮露珠。

这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,以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口吻,讲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人近百年的故事。没有宏大叙事,只有火塘边的絮语:萨满的铜铃脆响,驯鹿颈下的叮咚,雪花落在希楞柱(鄂温克人的锥形帐篷)顶的簌簌声。这些声音如河流,载着民族的欢笑与哀愁,静静流淌。

翻动书页,那些带着温度的细节最是难忘。老妇人出生那天,父亲猎到黑熊,全乌力楞的人围着篝火吃熊肉,要像乌鸦一样“呀呀呀”地叫,骗过熊的魂灵。这种对原始敬畏的狡黠,是让人想起来都不禁微笑的生动。萨满是无私、痛苦的。萨满可以救人,但是要付出对等的代价。妮浩萨满每次跳神救人,都要失去一个孩子。她抱着死婴唱神歌,“那歌声让我想起一种光来——冰面上的月光”。

书中的吃食总萦绕着山林的清香。灰鼠肉抹盐烤着吃,据说吞灰鼠眼睛能带来好运。桦树汁流进桦皮桶,“纯净透明,非常清甜,满嘴清香”。采摘都柿果,紫黑浆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,酸甜汁液混着松针香在舌尖炸开。吃不完的熬成酱,装在桦树段里,冬天就着列巴饼吃,那股山野鲜灵,远胜城里的果酱。这些滋味,让寻常日子有了草木芬芳。

他们活得像山林里的树——扎根大地,拥抱天空。给驯鹿锯茸时他们会流泪,玛利亚见不得骨锯上的血,“泪水如蜂群飞舞”,因为“茸角也是它们的骨肉”。他们相信万物有灵,风葬时要把猎刀弄豁口,怕逝者惦记人间营生。达西为救三只驯鹿仔,被狼咬断腿,爬回来时还拖着血淋淋的狼皮,这种与山林共生的勇气,非“勇敢”二字能尽述。

读到给孩子取名的讲究,心头总泛起涟漪。妮浩给女儿取名“交库托坎”(百合花),这朵“花”果然花期短暂。鲁尼给儿子取名“耶尔尼斯涅”(黑桦树),希望他健壮结实,可这“树”终被金河水卷走。老妇人生了女儿,干脆叫“达吉亚娜”,不沾草木,倒平安长大。名字里藏着父母的祈愿,也映照着命运的无奈。

书里的爱情从来是隐形的,像山林里的风。尼都萨满悄悄给达玛拉缝了羽毛裙,“上部灰河,中部绿林,下部蓝天”。这条裙子最终伴着达玛拉在篝火旁跳完生命最后一舞。瓦罗加对老妇人说“我是山,你是水”,一句话能抵过千字情书。

最刺耳的是时代轰鸣带来的撕裂。林业工人进山伐木,轰鸣打破山林寂静。老妇人叹息:“不光伐树运走,还天天烧活着的树。”熟悉的山林日渐稀疏,驯鹿的觅食地越来越少。两个林业工人乱扔烟头,引发了一场大火。妮浩萨满最后一次披挂上神衣、神帽、神裙,手持神鼓,用两只啄木鸟作为祈雨的道具,开始了跳神求雨。那时的妮浩,腰已经很弯了,双脚也不像过去那么灵活,她跳着跳着就会咳嗽一阵。妮浩跳着跳着,乌云出现了,闪电出现了。但是,妮浩萨满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还没有唱完,她就倒在了雨水中。

在族群迁徙的表决中,老妇人选择留在山里,她把象征同意的桦树皮扔进火塘,那时候的她,想的是“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,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”。这固执里没有对抗,只有对故土的眷恋。驯鹿不眷恋铁丝鹿圈,守着希楞柱的火塘,守着最后的山林气息。搬迁时,年轻人丢下火种,说城里有火,可老妇人却觉得“布苏(城镇)的火里没有阳光和月光”,守着那团比她更老的火说:“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。”

依莲娜的遭遇更令人唏嘘,她更像是传统与现代碰撞的悲剧缩影。依莲娜是老妇人的女儿达吉亚娜的女儿。依莲娜爱画画,她画驯鹿、篝火、河流、覆盖着白雪的山峦……后来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,是鄂温克部落的第一个大学生,毕业后在一家报社做美术编辑。但是,她不那么快乐了。身处城市,她想念山上的驯鹿、溪流、星星、花朵、飞鸟。可是在山上,她又因没有酒馆、电话、电影院而感到不适应。现代和传统的矛盾在依莲娜身上复杂交织,她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,她往返于城市和山上。就这样矛盾着,依莲娜辞职回到了山林。最终,在画完妮浩萨满求雨的场景后,她抱着画板跳进了贝尔茨河,让河水带她走向了心灵的归宿。

故事结尾,营地里只剩老妇人和安草儿。年轻人下山了,驯鹿进了鹿圈。她守着最后一堆火,听雨声与火苗噼啪,如同聆听民族的安魂曲。但迟子建没有让悲伤淹没一切。老妇人说:“只要我活在山里,哪怕最后一个人,也不会孤单。”安草儿在空地栽了松树,研蝙蝠末给驯鹿治咳嗽,这些细碎的温暖,让告别不那么沉重。

合上书,雨停。远处路灯亮起,光晕浮动着细小水珠。忽然觉得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“额尔古纳河右岸”,存放着舍不得丢掉的东西——或许是奶奶的顶针、老家烧柴的铁锅,如同鄂温克人舍不得的鹿骨项链。

这部书最动人的,正是这种“舍不得”。舍不得火塘火星,舍不得驯鹿蹄印,舍不得被现代文明视为“落后”的生活方式。正如老妇人所言:“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,我要在山里,把它还给神灵。”这种朴素的生命观,如一束光,照亮我们这个总在追逐“新”的时代。

若你也偶尔厌倦钢筋水泥的丛林,不妨翻开此书。让额尔古纳河的风吹进来,带着松脂与苔藓的气息,告诉你:有些东西,比步履不停更重要。就像书中所言,春天的阳光是最好的药,能治愈所有伤痛。留在记忆里的山林、篝火和驯鹿铃声,或许正是我们心底的那剂良药。

  编辑:包婧